有鹿听寒

多看看还在坑里的太太,别看我啦!
有热度焦虑,随时可能删文。😘祝你今天愉快。

【茂灵】[哨向]彩虹山

  本文又名《婚姻可执行性评估》。


  20哨兵茂x34向导灵


  沿用原设的时间线有调整。


  18k一发完,烈糖乱舞向无脑烤甜饼,不要带脑子看


  私设颇多,全文胡扯


  

  Summary: “白塔”对于哨兵向导间的感情是否达到可以结婚标准的评估,异乎寻常的严格。


 

  

 

 “综上所述。”


  坐在他们对面的负责宣读评估结果的女性向导把文件干脆利落地合上,胸前白塔的勋章闪闪发亮。


  “白塔对于首席哨兵影山茂夫——”


  她目光从影山那里挪到坐在旁边的灵幻身上。


  “与向导灵幻新隆,提出的结婚申请的可执行性评估。”


  “结果为存在风险,不予通过。”


  她说完就抱着臂靠回座椅靠背,果不其然看到灵幻在对面双目圆睁,如果不是隔着一层玻璃与桌子,可能大有扑过来质问的架势。


  “虽然我知道这个标准是一年比一年高,但是也不至于到我们都通过不了的地步吧!”


  向导站着与她理论,就差敲桌子,尾巴蓬松的狐狸跳到防弹玻璃前,支棱起耳朵。“到底哪里存在风险?你闻不到我全身都是龙套的味道吗?——”他手臂越到后面指着一瞬间面红耳赤的影山和他安静在后面坐着的通体漆黑的豹子,气得口不择言。


  “抱歉,我是向导,上一次五感评估嗅觉是B级,暂时不具备以嗅觉分辨结合后特殊人群的能力。”女向导表情平淡,心里生无可恋,她心说这通过猜拳来决定的差事果然不是什么好果子,同事们请一顿晚饭也换不回来她被伤害的精神。


  她当然早就知道这二位可以当场结婚领证,甚至愿意马上坐进拔地而起的调味市役所给他俩在红本子上盖章。但白塔自成一套,不论是能实现的同性婚姻与诡谲的评估标准都自成在一般法律以外的体统;她无可奈何,还要给这庇护特殊人群的场所据理力争。


  那厢灵幻还在继续:“你去问问全调味市,不,全国的白塔,随便挑个人,哪个不知道龙套的精神域只有我能进……”


  “师父……”这在理论间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万众瞩目的年轻的首席哨兵此时正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评估内容表格,脸颊飘红,一手艰难地拽拽灵幻浅色白塔制服的衣角。大型黑豹抖抖耳朵,在地板上趴下。


  女向导捏了捏眉心,决定下周去相白塔内部的亲。“首先你们对彼此的称呼就有问题,这是白塔的标准,哪有结合一年了的伴侣还叫‘师父’的。还有评估表里的标准很明显吧?白塔又不是不给您批蜜月假,一年之内记录到档案的共同旅行与度假次数居然是零次,影山前辈,我知道您很忙,但长时间工作的哨兵可能会对精神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她觉醒比影山晚几年,所以称呼这位哨兵为前辈。


  “这是情——趣——!称呼!已结合的伴侣之间的情趣——!”灵幻面不改色地直呼这个词,又可疑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下意识的称呼改口,“茂夫年纪轻轻就被你们提拔上首席,任务一个接一个批给他的时候不是你说给批蜜月假的时候了……”


  “师父……,师父!”


  “难道白塔会以为我们是在结合热期间滚了一炮就想申请领证享福利——”


  “新隆!”


  影山终于成功让灵幻停了话头,耳朵尖还带着点红晕。他朝他的师父——他的伴侣抬了抬手上一叠纸,示意回去再说。


  “对不起,酒井小姐。”年轻的首席哨兵笑容腼腆与她道歉,看上去仍是个大男孩儿,难以想象这就是他人口中的那个能力庞大恐怖、精神域辽阔到无边无际的哨兵中的佼佼者;他起了身,额发垂落掩去他一点神情,深色修身的白塔制服勾勒他高而偏瘦却不单薄的身材。


  “新隆只是太想与我结婚了。”


  


  门终于关上。


  单身向导酒井小姐四大皆空,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了不可逆的损伤。


  事情要从两周之前,一个一如既往的晚上讲起。


  灵幻手里吹风机呼呼响着,手指顺进影山一头湿漉漉的带着洗发液清爽味道的柔软黑发,眼睑自然低垂下去,在脑内给自己的伴侣做例行疏导。


  狐狸正给趴在地上的黑豹舔毛,哨兵的精神体大去这狐狸两三倍,金色与黑色毛茸茸地挨在一起,贴着的胸腹与背毛几乎融在一块不分你我。黑豹服服帖帖地趴着,皮毛乌黑光滑,全身线条完美,近一米长的尾巴慢悠悠小幅度扫着地面,看上去十分惬意。


  感官较常人数十倍敏锐的哨兵们每每受不了吹干头发时响在耳边的震耳欲聋的动静,向导于是边替他吹头发边调节他的五感。他的精神力沉到影山茂夫辽阔的域中,熟门熟路梳理起任务带给他的信息与情绪乱流,一边以“晚上要不要去吃拉面”的语气,在精神域里以能以清晰被他听到的直接交流的形式问影山:


  “我们结婚吧?”


  这句问询像是未经调节音量的声波,透过所有感官直接传达到影山的大脑里。


  “啪”的一声,对面茶几上的塑料杯应声倒地,刚被精神力操纵着飞起来的茶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又落回原处。影山现实中被一句话惊得茫然无措,精神域里各种情绪却马上以实体洪流直观地反了天,差点强行挣断与灵幻的链接。——疏导是做不成了。


  头发也吹不得了,三分之二头发还湿着的影山五感归位,慢上几拍才重又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和狂喜,结结巴巴问刚从他精神域里退出来的灵幻——他的向导、他的伴侣仍抓着吹风机握柄:“真……真的吗?师父?”


  掉到地上的情侣色杯子在空中绕了两转,并肩飞得难解难分地重又回到了茶几上。


  他脸颊泛红,诡异斜横乱翘的湿发使得他往常阴翳似的、蒙在双眼以上的发型变了大样,有一大半被拢到后面去,露出他属于年轻人的一部分光洁额头与上扬的眉,露出世界上所有人被爱人求婚以后的眼中的光。


  “啊。”灵幻应了一声示作肯定,还没放下吹风机,仿佛随时要再按下开关继续给影山吹干头发;旋即他以奇怪的语气反问:“为什么不结婚?同居申请、向导素使用权申请、C+任务绑定、疏导以及域连结绑定,这些都给我们批了吧。那就好了,做结婚评估的必备要素都在了。”


  “经过白塔的评估,以婚姻关系记录在塔中的特殊人群——你知道福利有多好吗!”


  


  


  结果真的起因为福利。影山头疼地想。


  灵幻端坐电脑椅上端详这不算厚的一沓纸时间长达一小时,相贴的精神域里偶能传来几段叽叽咕咕似的低声思考被影山听到,大多的时候是在发呆。他的精神体在沙发里盘成一坨,蓬松的流金似的尾巴圈到身子前面偶尔拍打。


  “龙——套。”


  最后他似乎终于放弃研究那些详尽到小数位的数值,把目光从标题一行“评估结果分析”上挪下来,手指撑着脸颊,懒得开口似的在精神域里拖着长音喊自己的哨兵。


  “我在,师父。”


  “真是…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我们的感情存在这么大的隐患,合理推测得我都快信了。”


  直接在域内以精神力交流,是一种不限于听觉的信息传达的过程。这共享部分感官与大脑活动的直观交流只限以精神域相连的伴侣间才能做到。


  此时影山的脑内就浮起一层灵幻与他吐槽间传递来的画面:各种数据组成的潜在危机组成一条鲨鱼似的活物,哐哐哐地砸击着头顶坚实的冰面,碎落的冰屑咕噜咕噜裹着气泡往水中掉。


  他递过去一缕哨兵的精神力组成的触丝,把鲨鱼卷起来摔到下面去,离那仿佛是代表他们的关系的冰层远远的。


  “没有的。那些只是白塔根据我们的资料与评估内容做的发散性推测啦。”光亮的触丝在海底卷着想象画面里结出的鲨鱼挥来挥去,又给这可怜海洋生物的头上噗地开了朵花。


  通过域的图景交感的想象就是这样,两方都有维持与改变它的能力,不论能如何荒诞有趣。冰面开裂下陷,影山缩回了触丝,看变化起来的水域冰层翻卷着开了花的鲨鱼下沉,自下而上涌来一整片春天似的草原。


  师父在想春天。——现在确实已是仍有寒凉的春季。


  影山以深层意识默默想道。从十一岁到如今,他太熟悉灵幻精神世界内各种潜意识构筑的意象代表什么。就如同草原代表春,落叶林代表秋;欢欣长得像章鱼烧,愁绪闻起来则像酒液。


  图景内的意象,是大脑与感官最私密的连结。共享想象画面的过程,也是一个私密到甜蜜、呼吸都紧密相连,绝无第三人可听的过程。


  “这样的话……”灵幻的声音以信息的形式回荡在草原上,听着开阔了些:“剩下的我都看了,评估不通过的最大原因居然是‘缺少共同度假时间’。”最后几个字他念得有点艰难,仿佛在质疑这种戏剧般的评估到底有没有权威性可言。


  不过细想倒也合理:服役白塔的哨兵群体向来能享受到一些假期,概因感官与信息带给大脑的负荷每每过量,向导安抚之外又需要足够的休息。单身哨兵的福利假往往更多一些,临时疏导与向导素的作用比一个结合后向导带来的要小去太多,往前数上十年,还总是有哨兵死于这样的不经疏导的信息量过载。


  好在影山并非单身哨兵。


  灵幻接着问:“龙套——你当上首席哨兵以来有多少假期还没用过?”


  “算上与师父结合后的蜜月假的话,也全部没有用过。具体的……会有两个月以上的时间。”


  草原上又在一朵朵地冒花,又以诡异的角度长出几株小番茄,并以极快的速度抽条结果,红彤彤而光滑地几颗垂着。


  “白塔批复的时间要多久?等等,得先保证他们不会突然一通紧急任务把你直接打出假期,那样就很糟了。”灵幻小声嘀咕。画面内天空突然滚来乌云,碗底大的几颗冰雹——大概代表着白塔任务——从天而降,冲着刚结了果的小番茄植株而去,大有导弹摧枯拉朽的气势。


  数道柔和坚韧的精神力触丝再次伸出,牵成拱起的网状保护起那几十颗鲜艳欲滴的果子,冰球砸下来遇之即碎,分毫没能伤到仍细细颤动的番茄与叶。


  “三天左右?师父所说的不会的,只要不出现上次那样影响到世界安危的组织,S+级别以下的任务都不会影响到假期的。”大抵白塔亦深知给予哨兵群体放松时间的重要性。


  ——在与组织“爪”及其首领一役过后,十九岁的影山茂夫一战成名,从此彻底进入全国的特殊群体的视野,乃至于成了白塔建立以来史上最为年轻的首席哨兵。


  “好,那么三天之后就去旅行吧!”


  这句话是灵幻在现实里说的——共感画面伴着萦绕鼻尖的那点来之不易的新鲜果木味道飘然远去,莹莹绿草边向无限小的端点收缩边漫天飞舞,直到消散为基础情绪,抽离回向导的精神域;灵幻把手里的小沓纸往桌子上一扔,狐狸打个哈欠,后爪蹬蹬脖子,跳到地上。


  结合后递交伴侣同居申请,批复后颁下来的专供特殊人群的公寓房间不大不小,住进两个人再放两只精神体刚刚好。


  哨兵群体居住的地方需要远离喧闹,又在外铺设厚厚的隔音设备与水管作白噪音环境来让感官休息。结合后他就再不需要常戴原本的白噪耳机了;两个人原本独居的房间都显得空荡荡,搬到一起反而各自交织出了些生活气息。升到首席哨兵的位置后本应有更大的房子作福利,结果被影山拒绝了。


  


  旅行。年轻的哨兵盯着在地上踱了两圈的金色狐狸,有些出神,精神域宽阔如海岸线的边际律动起水浪状的波纹。


  他一度有点害怕这个词,就算一些跨市跨省的任务需要他揣着许可证飞来飞去,但那总归不一样。


  旅行是脚踏实地的走。他脑内不知缘何,总觉得走路与这去别处放松心情与感官的代名词很是搭调;大抵总不是他那样掠过整个城市上空,飞鸟也似地,对太阳又对丛丛高楼皆投去遥遥的、平等的一瞥。


  啊,还有……与人一起。


  旅行在他脑内的意象,是两个人走起长路——与他十七岁那时候发觉的、他精神图景中关乎爱情的模糊光影几乎一模一样;连与他并行的人都是同一个。


  影山抬起头,黑豹这才从他以高维度重合在现实中的精神域内跳出来,由头至尾从虚形变换出实体,自然而然的去找狐狸的尾巴。那边灵幻坐进沙发,腿上放着平板,一手端着杯子,已经查起了车票与日程;又掀开锅盖头形状的黑色杯盖,吹了吹里面速溶咖啡升腾的热气。


  总觉得决定得有点草率。但去旅行又是为了结婚,结婚。


  结婚!


  这个词第三遍出现在脑内时影山脸上后知后觉地迅速升温,刘海一哆嗦差点掀飞,他平复半天恍然觉得这应该是所有婚前生活中的人的缩影,甜蜜得足以随时令他再次满面通红。


  他正在为结婚做努力,这个认知在脑中挥之不去,师父也是。他有种味觉未经调节,保持着十余倍数的感知程度尝了一大口蜜柑的夸张错觉,过量甜味被大脑承载,渭渭泱泱堆起来几乎喷着蒸汽冒尖;但师父和我结婚又是为了……福利。啊。影山干巴巴地在脑内叹了一声,又避无可避地有些懊丧。师父到底是不是真的想与我结婚?


  这话问不出口,给他憋得域内情绪流翻涌,聚成似藤似浪的形态,横冲直撞,突突直砸他跟灵幻贴合的精神域外壁。这动静传到另外一头去,换得向导熏在咖啡热气后投来的疑惑一眼。


  “龙套?”他把杯子搁下来,“刚才那是……什么动静,你的情绪?要做疏导吗?”


  “没事!师父,我我我我去拜托律帮我交一下假期申请。”影山腾地从单人沙发里站起来,前两步走得同手同脚。


  


  三天以后的下午,天气很好。


  影山茂夫的行李很少,一如既往,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能拎包搬家到任何地方,像滴太浓郁的墨,有种不溶于世的意味。一个小号拉杆箱装了东西还有点空荡,相比起来灵幻的箱子就比较满,但也并没有大到哪里去。


  此时这两个箱子就并排咕碌碌地在卵石小路上滚着——律竟然成功地给他们申请到了两个月半的时间,比他兄长积攒下来的假期总和还长出一截。灵幻说假期太长,准备时间又短,两个多月已经是哪都能去的程度,不如先去几个小地方简单放松,一边计划接下来要去哪里。


  换下白塔制服,穿着一身便装的影山看来跟普通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常人便看不到他脚边跟着一只颇有些威风凛凛的黑豹。他走在灵幻身边,鞋跟蹭过路边刚生的草芽与几颗露水。


  这是个僻静的小地方,开着间不大不小的温泉旅馆,显而易见是这里的特色。


  “旅行的第一目的就是放松。”灵幻一边讲着不知从哪总结出的理论,一边把行李箱拖进屋子,放到地上。这种上不着下不及的出行淡季,他两个人貌似是这里唯二的住客,老板娘理所当然的是个普通人老奶奶,并无能力察觉他们各自收拢在足下几米以内的精神域,以及跳进房间里去的两只精神体。


  榻榻米有些松软,踩过去,一片沙沙声在脚底之间连起来。窗以外远望,天空显得厚重且阔,两三层矮建筑的灰瓦屋檐斜斜飞起又落,四六成数堆压起来,是一小片方寸间的万千延绵不绝。


  狐狸耳背与足面都是黑,绒绒的深色在金棕以下亦是它全身皮毛一体;肢足上寥寥的浅色毛发被踩在四爪下面,蹭着肉垫,细短而软,是轻易不会抬起来给人瞧见的样子。它自然地趴在榻榻米上木几下靠里的一侧,支着一边耳朵,眯眼看着自己主人与自己主人的哨兵换身衣服,也各自躺下歇息。


  向导刚合上眼又睁开,支起半边身子,闻到猫味似的向窗那边看。猫科动物都喜欢窗,影山十来岁的时候,像只黑猫似的小豹子就经常蹲在窗台上往外面瞧,直到长得太大了,那窗沿几乎放不下它的两排爪子,才再不往上跳了。


  这个时候,这漆黑的大猫似乎重又找回了幼时的兴味,蹲在窗边往外瞅;下午的天光给它胸前与腿足的毛勾起一层浅白的毛边。灵幻的目光投过来,它察觉地甩甩尾巴尖,以外的全身动且不动上一下。


  比起随时要将域的半数以上投放在外的在白塔的时候,这种自然收束于环境中的状态对于哨兵来讲才是最好的放松。于是影山的感知力就在这置锥之间变得极敏锐,从他二人或开或合的行李箱中差不多的味道,到小几上的一壶二杯中的瓷色;都被他尽收感官。甚于再细小到空气流过灵幻撑起的半身。


  他早已能自如把控的一缕精神触丝从他的精神域中流淌出去,游过灵幻的衣角、黑豹毛绒的爪边,顺着窗缘攀爬而下;他由此听到温泉水与鸟鸣,它伴着鸟翼扑展再起,远处是山连着山。


  平静。


  灵幻端详黑豹,端详屋檐与远山,目光中小片天光止于墙沿。他在有些垂垂欲晚的意思的天色里讲:“茂夫你小时候,它也喜欢蹲在窗户边。”指的自然是窗边那大猫。


  这个称呼让影山外放出去享受环境的触丝一梭子又钻回了域内,算下来不过二三毫秒,他却足足卡了三秒的壳:“师父,怎么突然叫我……”


  “称呼。白塔既然把称呼这一项作标准了,要通过测谎记录的话,不如现在边改边做暗示吧。”向导又躺下,尝试着伸了个懒腰,足趾张缩放松,仿佛真的在享受生活;他嘴里接着嘟囔,“小时候还以为它是只黑猫。”


  “以前,师、新——新隆在第一次感受到我的精神力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黑豹了。”所以理论上不存在以为是猫这种情况。后半段他没说出来,年轻哨兵绕着舌头更改自己叫了将近十年的称呼,听着很是费力,他小声补充以证明自己:“《向导通识》上说的。”


  灵幻新隆听见这自己参与了编写的权威教科书的名字,难得停顿两秒,他翻了个身背对影山,衣料作响。影山听见他翻滚到另一边去的咕哝:“当时,刚捡到你……”


  黑豹从嗓子里咕噜一声,一对耳朵往头顶别,眼睛望过来,看灵幻继续含糊地讲,声音听着像要睡着。“……没多想,还以为你跟别的一样,只是觉醒早点。”


  浮浮沉沉的向导的情绪像只贴在墙壁上的手,似光似影地,又向来柔软不含棱角。影山越过他一整个浩瀚的精神域,在相接的域的另一面伸出五指,与灵幻的情绪相贴。


  “是这样吗?”


  “嗯。你那时候那么小,却对普通的向导素有极强排异反应,白塔吓坏啦,说你的精神域壁铜浇铁铸一样,首席向导都没法给你做疏导。你还在觉醒易感期,信息接收范围大概直径有二十公里——”


  他音量直走下坡路,情绪倒没沉寂。这时候顿了顿,影山于是看到一壁之隔的向导的域中,几片散碎的萤光从基本情绪中飘出来,牵成零碎的记忆。它们比起画面更像美丽的纹路,漂浮、起伏,雾蒙蒙地总看不清。


  影山身体挪了挪,气息埋在领子里闷闷地往前拥,从后头更靠灵幻得近,目光淹没在向导后颈以下凸出的脊骨,净白的,数到第三颗时被衣领堪堪遏住。


  “——我站在屋外看你差点把屋内设施都毁了,天花板的一半塌下来,全楼都断了电。后来我就把一直没用的精神触丝放出来,说我帮你,反正当时你无论如何都听得见。那时候我对疏导一窍不通,……好在成功了。”


  纹路舒展开来,这段回忆在灵幻脑内被重播太多次,至于讲述起来无磕无绊。


  “每次听您讲这个,都没什么代入感。”哨兵睁着眼,瞳仁像两颗弹起来的乌圆的黑珠子。他知道灵幻双眼已经几近阖上,仍几乎贴着他耳边发梢讲。易感期接收过多冗杂信息会对刚刚觉醒的哨兵的记忆造成小幅度损伤,影山脑内关乎灵幻讲述的这个场景,就长久地在他记忆中缺下一块,他听灵幻讲了近十年,都没能找补回来。


  “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你也真是听不腻。”茶几边上缩着的狐狸耳朵已经伏下来,下巴搁在爪子上,将睡不睡的样子。


  “反正……白塔当天连夜把你往资料里录,又连夜给我的档案改了。不过猫科动物还是小时候可爱啊。……我睡一会儿。”灵幻明显已经无力连贯自己的思维,话讲得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肩膀塌下来一截,不再出声了。


  “好。”


  直到空气仿佛静止了一会儿,榻榻米上阴影与光线的交界缓缓走了一段路,灵幻在那头的呼吸声逐渐绵长了,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多少次都听不腻,影山想。


  成年哨兵可怖的对于向导的独占欲作祟:他怎么可能听腻这故事,它代表双方的第一次疏导与被疏导都作用彼此。他颇有点心满意足地再凑上去贴近灵幻,鼻息沉浸到他茶金色的发梢间。


  

  回忆的纹路伴随向导的入睡消散,情绪远走奔流回灵幻本身的域,化作影山在此端窥不清真容的浅层梦境。他无心打扰向导的睡眠,于是将感知从相贴的此处抽离,落身自己的本域。他回头看去,看到自己精神域辽阔的海岸线。浪花拍打着黑色石滩与高走的险峭的悬崖。


  黑豹蹲在窗边,同时也蹲坐在悬崖之上。读物里形容精神体的毛发总有无风自动的描述,其实都是精神域中的流体所致;它们本质上仍是具现在域中的特殊人群的自我意识。他闭上眼,于是黑豹也趴伏下来,海浪逐渐趋于更加平静地起伏。


  -


  “龙套,知道那条被包装得天花乱坠的52赫兹的鲸鱼吗?书上,各种上,都常见。”


  见弟子茫然摇头,灵幻拍拍脑袋,他刚从白塔内部高等军校理论课任课教师的岗位辞职,紧接着又肩负起教育捡到的这小小哨兵的责任。他辞职那天想着第二天就离开白塔去做普通人,反正他被判定成无效向导,精神力迄今为止从未对任何一个哨兵起过安抚作用,只是理论知识过硬涉猎面又广,参与过《向导通识》的编写,才被白塔留了下来,堪堪做个教授。


  结果当晚,他就捡到了刚刚觉醒哨兵能力的,十一岁的影山茂夫。小男孩天生能力极强,精神域极广阔;刚觉醒时他感官不受控制,精神域极值外投,混乱的、直径长达二十公里的球形范围内一切信息几乎全部蜂拥进十一岁的影山的感知。


  白噪室根本关不住这样一个哨兵的感知力。影山茂夫的出现打破常规,彻底颠覆了特殊人群的能力皆在十三岁之后觉醒的普遍认知。且他不能被任何一个向导安抚——调味市的白塔差点被拆掉之前,记录员正颤颤巍巍地差一点就把销匿多年的“黑暗哨兵”四个字再度录上档案,因为这样一种传说中的哨兵每每出现总带着惊天动地的动静。这时灵幻新隆的精神触丝才刀切豆腐似的,直接穿进了少年哨兵的精神域。影山茂夫才没能被记录成最被忌惮最特殊的那一种,只是阈值与常人不同。


  白塔有着教育与收容未成年特殊人群群体的责任,再加上影山的特殊性,几乎一起并灵幻连捆带绑地重新安在了白塔里。


  灵幻本身并不愿意复职教师,于是就以临时监护人、兼唯一能给这力量斐然的哨兵做疏导的向导的身份留在了白塔里,又干脆与老师这个身份划分界限似的让他喊自己师父,可以在影山十八岁服役前都做个闲散的编外人士;在与他的家人沟通签订协议过后,影山领到了一间单人宿舍的待遇,但还是三天两头总往灵幻这里跑。


  “总之——我们跟那条鲸鱼差不多,它说话没法被它的同伴听见,所以一直单独生活。我们则是精神阈值与普通的哨向群体有些、过大的差距,所以我不能给其他人做疏导,而龙套你不能接受其他人的疏导,懂了吗?”


  小哨兵脸颊轮廓软软的,头发也柔软地垂在眼睛上头遮住眉毛,灵幻新隆以俯视看下去,见他双眼上眼睑天然沉垂,使他的眼睛并没有同龄人通常那样圆;虹膜与瞳孔黑得不分彼此,像路边灌木中长出来的黑色浆果,常人并不敢贸然摘食。


  他似懂非懂,点点头,开口问:“那,我跟师父以后可以绑定吗?”大概是今天刚学到的词汇,用着还比较艰难,影山茂夫十一岁,就很认真地把这句对于哨向群体来讲、内含着通贯两个人一生的问话,与他的师父说了出来。


  “噗。”灵幻刚拿起的水杯又被他放下,狐狸从他身边收束的精神域中跳到地上,直引得还不很会控制自己精神力的影山的精神体也一骨碌从旁边滚了出来。他想刚才还好没喝水,不然可能要喷弟子一头。


  “这种事,绑定这种事现在说还太早了,你才刚刚觉醒,可能会对本最强向导产生疏导后依赖,这是正常的。而我只是暂时给你做疏导,对,此乃哨兵向导群体的本能是也!”


  在口才极好的灵幻老师面前,刚觉醒大半个月的小哨兵抱着控温茶杯愣愣地,只好点头,也没能深究为什么一个前无效向导会以最强向导自称。


  “以后说不定也会有其他的阈值与我匹配的哨兵——不过向导没有哨兵也不重要,倒是你,你以后如果找到另一个跟你阈值一样的向导,那就太好了。总之不要太依赖我的临时疏导。”


  身量像小猫似的刚出生大半月的小豹子摔得晕头晕脑,仍本能地支棱着圆耳朵在空气里嗅,鼻翼翕张着往狐狸那边凑,爪子尾巴都软趴趴的,却也连滚带爬地划拉到了向导精神体的爪边。这金毛的大狐狸活了十来年,第一次接触得到哨兵的精神体,它耳朵扭了扭,不免有些束手无措地低头,不甚熟练地给小黑豹舔了舔头顶双耳之间的毛,换得小豹子的哇呜一声,嗓子里开始细小地咕噜。


  但是被师父做疏导真的很舒服。影山想。他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白噪耳机,那里面是他录的长达三小时的灵幻翻书与写字的声音,在一个天光灿烂的下午。


  他适应能力其实很强,此时已能淡然面对自己精神域中出现的各种实体意象。所以在白塔为未成年觉醒群体设立的学校中,他一边学习有关向导的知识,一边感知着脑内各种各样关乎灵幻的影子,且因他是第一个、目前为止唯一的,能为他做情绪疏导的人。


  于是一切有关向导的知识,在他脑海里都跟灵幻新隆此人建立蜜糖拉丝似的联系;以至于在课后测验时在理论知识填空题中写了一大部分歪七扭八的“师父”上去。白塔内的教师们联系起来方便快捷,教他的老师直接把测验卷子发给家长似的发过来,给灵幻看得一阵头疼,只好拿起给未成年觉醒群体学习的通识教科书给影山做课后辅导。


  他仍要时时刻刻穿最柔软的衣服,吃最寡淡的食物,与他同样的十三四岁觉醒的少年每每为此叫苦不迭,又在感官上无法忍受觉醒前他们的日常吃穿用度,被哨兵们送进口中的常人食物翻天覆地地过甜过咸过苦过辣,活像被沉重的锤子挥击后脑那样的无法忍受的痛苦;但在灵幻这里他可以让他在梳理情绪之外暂时调控他的五感,让他能以常人的感官喝热茶、吃章鱼丸,或者偷溜出去吃一次街边小店里的拉面。


  哨兵觉醒太久又一直找不到与自己契合的向导时,就会逐渐忘了觉醒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每天被白噪音与最平淡的嗅觉味觉与触觉包围,不少哨兵甚至忘了酱油与芥末与沙拉酱吃着是什么味道,普通的棉麻织物穿着是什么感觉。变相的折磨让这些哨兵不得不以向导素为生。


  而影山茂夫不一样——他在觉醒的那一天,就找到了与自己拥有最高契合度的向导。至于他总能,常常能感受感官原本的美妙。十一岁的影山尚不知道他十八岁那年,与灵幻做用以记录绑定档案的哨向契合度检测时,会得到怎样一个结果。


  100%,特殊人群觉醒史上天方夜谭一样的数字。这个数字公布的时候再次轰动全国的白塔。


  -


  影山一睁眼,扭过头,灵幻果然已经醒了,在他倒过来的视野里倒着坐在木几前头。天色在窗外彻底黑下去,他只开了一盏墙角的壁灯,暖黄光线柔柔,他手里刚泡的茶还热乎着。他一骨碌坐起来,果然听到灵幻半取笑似的感叹:“结果你睡得比我还久嘛——!坐火车果然还是消耗体力啊。”


  他转过去扒着茶几桌边坐下来,黑豹的耳朵抿得背过去,尾巴啪嗒啪嗒地直拍榻榻米,如出一辙地反应他的心情。影山声音里还带着刚醒时闷闷的一点鼻音,听起来还有点委屈:“师父。”


  “哎,说了要改——”


  “好难,改不过来了。”


  他睡醒了讲话总干巴巴的,直给灵幻堵了回去,噎得向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喝了口茶,还好水温适宜。影山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上面尚有些水渍的木几,黑豹有力的长尾巴活像就长在他身后,轰轰轰地左右抽得越发响起来,他沉默与灵幻的一撮茶色头发对视——他师父已经把目光挪开了,手指扣着杯子贴在自己嘴边,以手肘挡了脸,不知是在忍笑还是什么。


  影山张了张嘴,又飞快的念课本似的喊他一声:“新隆。”


  “啊好了,足够了茂夫,实在改不过来的话就不用……”这回轮到灵幻绷不住了,把杯子搁下疯狂小幅度摆手,藉以此遮遮他泛起奇怪红色的脸。


  “我刚刚梦见你了。”短暂的几小时睡眠再加上哨兵本能,影山把自己做的什么梦记得一清二楚。他神色认真地讲,眼瞳里却还蘸着点软黏而甜的泡沫,仿佛融化的整颗奶糖:“梦见以前,新隆让我找一个其他向导绑定。”


  “那时候你还小嘛!”


  “……新隆现在找到第二个阈值相同的哨兵了吗?”


  答案是没有。这话灵幻不用回答,影山也无需补充,他们还贴在一起的精神域完美回应了这个问题。影山十八岁他们结合绑定了以后,灵幻面对这个问题总是既复杂又心虚,他于是轻咳一声试图强硬转移话题:“不早了,去泡温泉吧。”


  很成功,豹子的尾巴不甩了,年轻的哨兵盯他两秒,还是跟他起了身。狐狸在这个时候像个叛徒,直往他身上扑。


  


  温泉水热乎乎的,差点给刚睡醒没多久的他俩再次泡困。灵幻往下滑了滑,头发被毛巾压趴下来一块儿,肩膀缩进水里,手指又从水面伸出来推了推飘过来的木盆。两只精神体在边上溜达,时不时停下来互相梳梳毛,它们的主人放松下来,它们也自然都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活过来了……”影山听见灵幻咕咕嘟嘟地说,水面以上蒸腾的大片白雾隔在他和灵幻中间,他下巴都点在水里,暖融融的脑子直犯晕;他一部分感知漫无目的地走马观花也似,往露天池子旁边栽的一片竹林里巡,另一部分都拿来感受温泉的美好,显得有点放空,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他下意识地隔一会就往灵幻身边挪一点。


  然后他们肩膀忽然就在温热的水下挨到了一起。


  影山感受到皮肤的接触猛地一愣,头上的毛巾都掉到了水里。他一边捞毛巾一边听到灵幻明显早就察觉到了的噗笑,又逐渐变成笑到打跌,差点整个人笑进水里。哨兵一边拧毛巾一边颇有些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地看他双肩颤抖,直到向导笑完了捂着肚子靠回背后的石头上。


  “茂夫。”他叹口笑出来的气,突然讲。


  “是?”


  “觉醒的时候你没变成黑暗哨兵真是……”


  “新隆——”


  “……真是太好了。就算这样我也要讲完,今天被你打断次数太多了我可要找回场面。”大概是泡久了有点闷,灵幻在石头上铺了毛巾,半个身子和胳膊搭在上面。他飞速地讲完又不作声,摆明了在等哨兵的回应。影山也把上身露出水面,仍然盯他一会,温泉水热气腾腾的,也不知灵幻脸上的红是蒸出来的还是如何。


  最后影山无法,凑过去亲他。灵幻嘴里还有刚喝的柠檬汽水的味道,又甜,影山尝到甜味,放开灵幻湿漉漉的嘴唇又缩回水里去了——毕竟在早春,温泉上头的空气还是有点冷。


  “我也从来没后悔过。”


  他鼻子以下都埋进水里,却在精神域里清晰地跟灵幻讲。就算这个意思他讲了两年了,他还是生怕灵幻听不清。


  -


  影山茂夫,首席哨兵,十九岁与“爪”一战过后,全国的白塔都知道了他与一个曾被判定为“无效向导”,即疏导不对任何哨兵起效的向导结合的事情——毕竟谁不好奇如此年轻强大的一位哨兵找了个什么对象?


  无效向导在向导里其实有不小的数目,普遍哨向群体的阈值如果可以用1到30这个区间来类比,那么无效向导的阈值可能是30~10000的某个区间中差值10以下的两个数字,各有各的跑偏。他们占去向导群体的0.5%,让本就稀缺的向导中更多了对哨兵无用的一小部分。


  而现如今,从人类觉醒这部分能力起世界上的所有哨兵,阈值都是所谓的正常阈值。这也是无效向导被称为无效向导的主要原因:灵幻在这方面做过专门的研究,理论上如果他们能够找到阈值与他们匹配的哨兵,那么疏导仍然起效;但是没有。


  并没有出现过能被他们的精神力疏导的哨兵,而向导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哨兵梳理情绪,所以他们无用。几乎所有的无效向导最后都回归普通社会,带着自己并无用的身份与孤独的、触碰不到任何其他精神体的精神体做回普通人。


  灵幻曾一度很苦恼——影山茂夫的觉醒几乎直接推翻某些常识,他本身是个传奇,传奇中包括他能与灵幻这个无效向导匹配这件事。影山十四岁以前,有小部分时间是与白塔研究员度过的,直到他十四岁以后精神力与精神体都逐渐稳定。他十四岁那年,觉醒了的影山律也被父母送进了白塔,阈值也并无他兄长那样的偏差。


  


  直到他十八岁,某天下午,他们同时进入了结合热。挡不住了,灵幻那天喘息着以胳膊挡住眼睛一边想,又被影山强硬地移开——他看到同样进入结合热的哨兵,他的大男孩在哭,眼泪掉在他凌乱的刚被解开的领口,濡湿一片咸苦的水痕。


  “师父真过分。”他听见影山小声的控诉,“明明……”


  是啊,他真过分。他明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影山茂夫这个人就是独一份,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能被写进书里的属于他的奇迹,还是以会有其他阈值与他一样的向导为由在他十七岁的时候拒绝了他。结合热是哨向群体在十八岁之后可能会出现的某种本能;它并没有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周期,它只是互相爱慕的哨兵与向导之间可能以一个眼神作为契机的、促使他们结合的某种双向的冲动与欲望。


  他们间的契机也仅仅是手指的剐蹭,那时连片地烧灼起来,宣泄起朦胧漫长的无声爱意。水到渠成的结合里,他在精神域壁一寸寸贴合与肉体内部的欢愉中想,世上哪来的第二个影山茂夫给他?


  


  后来他们理所当然地去做了绑定申请。绑定前要做契合度检测,影山十八岁,刚好是能做检测的那条线——这个年纪代表特殊人群自身一切关乎精神力的都稳定下来,并且会开始长达至少五年的服役。那时候影山的精神体已完全是成年的黑豹,比正常哨兵的精神体都大上一圈。


  那时候灵幻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直到100%这个数字魔幻地出现在了打印出来的检测结果表单上。把表单递给他们的那个人双眼放空,灵幻和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影山茂夫十八岁,终于跟灵幻新隆携手再次、久违地又掀翻了一个教科书里的常识。


  记录在资料中、人类觉醒史上存在的最高的契合度是99%,属于十年前的欧洲的某对哨向。这也是一切研究理论上的峰值,常规的能以结合绑定的哨向群体的平均值在65%左右,超过85%就已经是相性极好,战斗时能发挥四到五倍的实力。


  “你打我一下,龙套。”影山听坐在他旁边的人声音颤抖着讲,果断地摇了摇头。即使白塔的设备存在差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还是在仪器下做了五遍检测。于是现在桌子上就摆着五张写着100%的纸,刺眼到不行。


  他看着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的向导,看着他在窗外扑进来的日光下茶金色的发顶。


  影山想,有这个数字其实也不奇怪,他其实早该想到的。


  他在五个百分之百的宣誓一样的数字前,出神地望着这片陪伴他七年的金,像他早一年前在精神域中发觉的关乎敬重、倾慕,爱情以及一切相关的灿烂词汇的意象,牵起他手的那片茶金,又像他想到师父时眼前出现的那大片大片、连畴接陇的,翻滚的向日葵田——都一模一样。


  “师父。”他突然很想喊他一声,于是他照做了。


  他满嘴都太习惯念出“师父”这个称呼时,细小气流从舌底递出,剐蹭齿列,连带他意识里庞然的、关乎所有灵幻新隆的象征被撼动牵引,携着大片气息、漫天光色——浩荡奔赴他振动的声带,下抵的舌尖;多年以来,两个音节返返往复,执拗又虔诚。他纳在口中的日光,从句首跃动到末,染他每一段墨水色的话语以金白光热:他的师父向来被他一半留在喉底,一半呼唤出声。


  “没有错,是百分之百,师父。”


  灵幻明显猛地愣怔住。他们刚刚相贴不久的精神域里,影山的那端铺天盖地地鼓荡起光火一样的情绪,被传达到灵幻的这端;现实里,影山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在这一往无前的、年轻的深情里,恍然发觉这一切都真实。


  作为一个理论知识过硬的向导,他在这个奇迹面前冷静下来后,双耳反而开始轰鸣。他强行按捺自己,压着声音,压着他脑内撞起来的早被推翻的一些东西,慢慢地、平稳地问影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从一开始就瞒着他?


  “从一开始就瞒着您,对不起。”他听见哨兵的声音与他没能说出的后半段问话重合,逐渐动荡,与他精神域内山崩海啸起来的情绪一起砸入他的认知。“您已经猜到了吧。”


  灵幻下意识地吞咽一口,咕咚一声震耳欲聋。他试着发声,好几次才艰难成功:“……黑暗哨兵?”


  “嗯。”


  “你本来,可以成为黑暗哨兵……只要你熬过你的易感期。”


  “是。”


  影山以音节答复着,满眼都装着他的向导、他的阳光。


  世人常说,向导的精神域里总有世界上最美的光景。向导的精神力是太曼妙神秘的东西,能以亿万计的姿态展现,人类窥它,歌颂它,占却人类总数4%的三亿哨兵视它以光与毕生追逐,也不过只能触及到树的某片叶、龙的某片鳞。


  而黑暗哨兵,则是并不需要向导的精神力的,完全可以独立掌管自己的情绪的强大存在。他们天生就拥有极厚的精神域壁,极广阔的本域,以及极强大的力量;且并不需要精神体来辅助他们。每一位黑暗哨兵的出世最后都成为传奇,被无数人写成书本传记。


  “你是怎么……我是指,被疏导?还有精神体,既然一开始……”灵幻完整的话都问不出,虽然他基本可以猜到——与从前他做的关于黑暗哨兵的研究成果几乎一模一样,它们却被推翻了,因为形成条件过于苛刻,又缺少实例,完全成了假设。他从未如此震惊,而又十分复杂的情绪闷闷拥堵着在心里横冲直撞。


  “我选择了您。”他直言道。“师父,您知道吗?黑暗哨兵的精神域什么都没有。”他指的是本域;“七年前,我就在那里。很黑,很空,没有任何一处可以站,也不会有精神体。”


  “后来我的记忆就受损了,但我知道,是我选择了您,所以可以与您的阈值相符。”


  所以那时候,他在灵幻的触丝接触到他的一刹那,精神域接纳了他。黑暗哨兵本能的力量何其强大,足够改变或者说模拟出自身精神力的本身并不重要的阈值——他们的阈值从此一模一样。灵幻的精神力如同日光一般在他的本域内掠过时,虚空中生出了一片土壤、礁石以及海浪。黑豹蜷缩着在那其中初生。他长大的精神体,一切依赖,一切需要疏导的情绪,本域的一切模样,其实都为灵幻而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可以是百分之百。


  被与自己完美契合的向导梳理情绪的感觉,以影山的能力,暂时表述不出是何种高等级的舒适。像丝绸、棉花,水流;像一切猫科动物从脖颈沿着背脊顺着毛被手指安抚,柳条一样横七错八打着结的信息流被春风解开;压抑于爆发临界值的满涨感节节败退,往最低值落潮而歇,一切的情绪都变成暂且不论,每一个器官都回归按部就班。向导的疏导最原本的作用就是回归常态,让长年累月滞身混乱压力中的哨兵久违地体会常人的平静。


  尚且年幼的影山茂夫想:为什么不呢?


  所以他早在一片虚无里,就向着那生来被判定无用的精神力伸出了手。


  “……你为了我,没有选择成为黑暗哨兵。”灵幻换了种方式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师父。”


  “傻吗你?!”向导突然差一点跳起来,被影山握着的手也甩开,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指着他讲,直换得哨兵被当头一棒似的迷茫回应:“……咦?”


  “为了我!不做黑暗哨兵?!为什么?!你知道黑暗哨兵有多么强吗!”


  “强?”尚未被放出去实战的年轻哨兵对这个词仅有个模糊的概念,“我不懂……但是,军校里我的模拟战斗能力成绩是以全校第一结业……师父不会不知道吧?”


  不用他琢磨这个,过了一年,影山就在万众瞩目之下,打败了真正的黑暗哨兵铃木统一郎。


  


  “所以我比黑暗哨兵要强。”影山又仰起脸,声音清晰地认真地讲。“因为有新隆在。”


  


  “是是是。”灵幻像是泡久了终于发闷,过了一会起了身往池子边上走:“啊,泡太久了,洗完澡再睡一觉吧。”


  哨兵自然无不可,像往常一样也跟在他师父后面,看着他裹上浴巾时从下头伸出来的一截小腿,白着又冻得发颤。他披浴袍的时候突然开口发问,突兀得差点又给灵幻噎个跟头:“新隆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和我结婚?”


  换来灵幻呛了一口空气后更加震惊的回头:“你这是什么问题?!”


  年轻的哨兵眨眨眼:“确认一下。”


  “真的非要我说出来吗?”


  “是。”影山额发下一如既往的眼神非常认真,似乎他不回答就能给浴巾烧个洞。


  “当,当然是了。这有什么好确认的。”灵幻把头扭回去,耳朵发红,浑身不自在地又把浴巾往身上裹了裹。“……去洗澡吧。”


  


  洗完澡灵幻仍帮他吹头发。噪声里灵幻再帮影山屏蔽一点感知,一边懒懒散散地到处看,手上呼噜着哨兵湿漉漉的头毛,突然好玩似的在精神域里跟影山讲:“你看我们的鞋子。”


  “怎么了吗?鞋子。”影山本来闭着眼,经由二次调节的听觉让他受到噪音的影响变得极小,他睁开眼,目光于是跟着投到门口并排摆着的两双鞋,他的比灵幻的大出一点。


  “你刚来的时候,鞋只有我的三分之二那么大。”影山于是看到向导在与他交谈中抛过来的一双鞋的画面,确实是他小时候穿的大小。“然后我就看着你的鞋一点一点的变大,一直放在我的边上,直到超过我了。”


  说话间那双鞋也在一点点地变大、变了款式,从简单而小的白运动鞋逐渐变成了白塔制服配套的靴子,又变成现在他穿来的这双旅游鞋。影山递过去两缕精神力触丝,变化成灵幻除了白塔制服靴以外最常穿的那双皮鞋,摆在他的旁边。


  “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长得也比我高了。”向导边挪着吹风机的位置边有点忿忿地咕哝。“虽然早就比我高了。”


  “嗯,十七岁的时候。”


  “你小子记得可真清楚啊,是不是从小早就期待着长得比我高的那天了。”


  “那是在十四岁的时候。”


  “啊?”两双鞋往外飞,各自化成基础情绪飞回本域,灵幻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秒,让影山的某块头皮被烫了一下。“十四岁,什么时候?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烫。是我第一次进新隆的本域的时候。”


  “……啊。是那个时候啊。”向导替他捋了捋一处差点打结的黑发,想了起来又并没有很在意的样子。


  -


  那一年,灵幻在某些质疑声中被推上风口浪尖。


  他档案的修改痕迹很明显,留心人都记得住他曾是个无效向导。一些人抓住他的身份不放,摆明了说不信服他参与编写的任何基础知识书籍与发布过的论文,从外省闹到了调味市的白塔,说要让白塔把无效向导从教科书的编写名单中除名。


  就在那一年,他的一半以上的论文都被打成无效向导的空想。白塔内被灵幻教过的一些学生都开始七嘴八舌,能说上几句话的老师都趋利避害地不与他联系,许许多多的人冒出来说他们曾被灵幻的文章骗过,并大呼小叫地要找出他在教科书里编进去的虚假内容。


  对于灵幻而言,那确实是一段有些灰暗的日子。但他仍然每天给影山做疏导,为了不徒增他的情绪还跟他说问题不大,然而已经是白塔内的国中处处都在讨论的那个程度。


  影山茂夫还在保护期,当年还没有公开档案,连他的存在,外地的白塔都鲜少人知。他知道了之后,携着平静却浩瀚的精神力,带着已长得有些威风凛凛的黑豹往那些人面前一站,收束的精神域自他为中心瞬间向极值外投,与那些乌合之众们的域叮叮咣咣碰成一片,最后直径有二十公里的范围,将他们对比起来小得可怜的域全部吞纳在里面。他那时在那些人眼里是个庞然大物——而只言说,他是个长期接受灵幻疏导的哨兵。


  意思很明显。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在影山的精神力之下有些草草收场的意思。面对十四岁已有这种力量,还是接受了灵幻的疏导的这个男孩,他们夹着尾巴就逃。


  回来的时候,灵幻已经在他房间内的沙发上睡着了。向导也像常人一样拥有内耗与精神压力,却因为哨兵的显著而时常被忽略。影山无意识地蹲下来看他紧皱眉头的睡颜,突然不可抑制地想,他的师父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特殊人群到底也全都是人类。他并没有从前影山看他那样高大且像太阳般明亮了,他在影山一点点长高的过程中也一点点的变矮,他的形象在三年陪伴中磨掉了一身棱棱角角,现在是片柔软的光了。日光,他想。


  灵幻在一小时前才给他做过疏导,现在他们的域有一部分仍是相连的。影山成长到此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知,它们逐渐趋于稳定而不会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到处乱飞。他在精神域相连之处沉下来,以几缕精神力探进去,并没有受到阻碍——他由此看到灵幻新隆的本域。


  是一座倒悬的,灰色的城市。繁华无度,车流不绝,人来人往。新的高楼在边缘拔地而起,又重复不停地齿轮转动似的沉坠消失。偶有灰尘与碎石下落,落过最高也最低垂的那座楼顶,仿佛仅以此能昭示它的倒立,逃却出界。


  他小心地把自己倒过来,踏进去。重力的概念在一切精神图景里都是最容易被模糊的东西,至于影山并未感受到头顶朝下的半分不适。这里是从一而终的灰色,亮色是灰白,暗色是灰黑,界限朦胧,并无极限的差值;进到这里的人活像偶然间罹患色盲,难免需要适应。


  影山茂夫看到城市中间有一座山,那是大厦倾塌、烟火燃尽的颜色,多一种茫然的枯败与生而复死的麻木。并不高阔的山丘在林立的楼宇之间突兀横生,像个疮包。而那金色的狐狸在山上的枯树林间坐着,在城市里,又在城市外。它荒谬而独立地望着一整个包围它的都市,尖长的吻部与鼻尖上头落着下沉的灰光。所有的树上却没有一片叶子。


  影山茂夫走过去,坐在狐狸旁边。


  大抵这里的基色就是悲伤的氛围,连带着影山也一起有些掉进悲伤里去。有这么多人,这么多高楼与车——狐狸却很孤独。在万千灰色里,灵幻的精神体,或许说灵幻的自我意识,是唯一的金色。


  在六年前的这个时候,影山第一次发觉了哨兵对于向导本能的保护欲。想要长得比他高所以便于拥抱,也是沉闷地在他的脑内发生的一个细小的想法。在退出他的本域之前,影山想:师父是什么样的?


  ——仍旧庞大的。温暖的金。


  悬挂在天边的光热,却也能简单地握进手心。


  是他的日光。



  


  “新隆知道吗?那时候。”


  “肯定知道吧!你来没来过我的本域我还不知道吗。”


  


  他还是没说其实那时候,他的自我意识就在本域中,而并不在做梦。他透过狐狸的眼睛,十四岁的影山在它的眼中其实是个庞然的集合体,而不是一缕感知。


  狐狸的眼中他绚烂夺目,磅礴鼓荡的本源情绪的力量辉光包绕着他向天而去,漂亮得太像座流动的斑斓的琉璃塔,又像尊彩虹烧熔成的工艺绝美的雕塑;那彩虹活着。又或者说它向着这城池以外的重力奔涌,直要将两个不同的精神域贴到一起。


  他们那时是彼此眼中唯一的色彩。


  ——能与救赎与诸如此类的类比起来。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吧,灵幻替他吹干最后一片头发,想。


  


  “好了,不管你困不困,睡觉吧。”灵幻仰躺下说。两个人好像都没什么做的意思,一通温泉给泡得筋骨酥软,反正假期还长着,什么都能干,不急这一会。


  一般向导对自己的哨兵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帮你犯困。结合后,哨兵对于向导的信任度越高,向导对于哨兵身体的权限就越高——对于他二位而言,灵幻暂时掌控一下影山器官的节律性并不是难题。影山刷了牙,陷在柔软的铺好的被褥里,在嘴里泛上来的薄荷味与向导柔软的精神力中逐渐有了睡意。


  他闭上眼,翻了个身,灵幻把灯关掉,自己也钻进被子。躯体的温度横陈在旁边,向导垂着眼睛,想,干脆给你编个梦好了。


  


  后半夜开始下雨,到他们都睡醒的时候才停。


  远处的山上挂着一条彩虹。影山在窗边指给灵幻看,换来灵幻的一声惊叹。


  “好久都没见过彩虹了,上一次见还是给小番茄浇水的时候。”灵幻回忆道。“春天来了啊。”


  “是的。”


  “那么今天干什么呢——”狐狸也扒过来看那道远山之间相连的彩色的半弧,阳光直往窗口里掉,灵幻把窗打开,于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雨后气味的风。


  “快做计划啦。”


  


  


  漫长的假期结束后,他们又坐回两个多月之前的那个位置。对面居然还是酒井小姐。


  “白塔对于首席哨兵影山茂夫与向导灵幻新隆,提出的结婚申请的可执行性评估,结果为。”



  她看了他们两眼,突然把文件夹再度合上,露出笑容:“恭喜。”


  “啊。”灵幻在她递过来的最末写着“予以执行”的评估结果分析表面前大叹,“我就说嘛,白塔的标准都挡不住我们的感情——”


  “新隆。”


  “什么时候去领证呢?我等不及婚后福利了,好像还有假期什么的……”


  “是是……明天就去吧。”




  


  大片阳光在春天里向远而去。


  那座山在彩虹中。


可以不看的后记+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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