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听寒

多看看还在坑里的太太,别看我啦!
有热度焦虑,随时可能删文。😘祝你今天愉快。

【茂灵】[ABO]第八条鲸

影山茂夫(Alpha)x灵幻新隆(Omega)。

文风魔幻,十分我流,严重捏造,OOC,非典型性私设ABO。

稍微有点强势阴沉的茂夫、真的是双箭头。

重申:严重捏造。严重私设ABO。

17k+3.5kNC-17车,一发完,用词挑战lof底线。

 

 

 

       神不只给了他超能力。

 
     

 

      影山茂夫早就知道他会成为Alpha。

 

 

11.

 

 

      他在许多年以后,还会想起十一岁那年的那个遥远的傍晚。影山茂夫本该离“性别分化”这个词尚且还很远,他双手扶着书包带,一步步走在楼梯上,从没想过他会推开一扇完整地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门。

 

 

       “不好意思……”

 

       影山茂夫不止拥有五感。

 

       神永远在云层以上。神所拥有的平等的慈爱看上去向来不会偏袒,祂赠与影山茂夫与生俱来常人所无,似乎只是一个微小的、无伤大雅的破例,就好像看到可爱的猫狗心生怜爱的人类,不会使天平倾斜微乎其微。

 

        影山茂夫知道:神还给了他别的东西。他的第六个感官埋藏在鼻底,出生为止都没能发挥效用,像阑尾与外附耳肌,是个无功无过的累赘。

 

      “我看到外面的招牌——”

 

      “来了来了,有什么事……啊,小鬼吗。”

 

       相谈所内的金发男人刚刚吐出的一口烟雾未消,眉峰挑起。

 

      年幼的影山茂夫摸了摸鼻子,感到什么东西一霎时松动,像乌云乍破,天光倾露。

 

 

 

       于是他超乎常识地、在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闻到了信息素。

 

 

      属于灵幻新隆。

 

 

 

 

       影山茂夫于是知道,神是赋予了他一个崭新的器官,接起他尚幼嫩的腺体,让他过早的嗅到十八岁分化第二性别以外的鲜活。他知道舌用来尝、眼用来看、鼻用来闻,在他第一次食、视、嗅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印证在了他对人类的基础认知中。所以他自然知道了这新的器官的作用。像他出生起就该有的,与超能力何尝不同。

 

        “什么事?小朋友。”

 

       年幼的影山茂夫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对他来说高大的男人掐灭了烟从座上起身,裹着一身的淡淡烟味走到他面前,他看到细小的包裹山麓一样的云雾,与夕阳斜照的光一并流淌在这金发男人的身上。

 

       课本上常描述信息素的味道,写被倾慕的Omega在爱慕者闻起来如甜糖或蜜柑,蜂蜜或羊奶。一切美好。小孩子总无法想象得到,总对他们的十八岁充满期待——期待自己分化成人群中的10%而非Beta,得以感受这许多美妙。

 

       影山茂夫从没期待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他往后合该分化为Beta。

 

       他却感受到了。

 

       那是烟混糖茶、冰块融化,属于面前的男人。经由抑制的信息素竟没能逃过影山茂夫那时新生的稚嫩的感官,凫动、上涌,他茫然贪甜,猝不及防地做了人生的某个尤其重要的第一旅,像一勺蜜之于蚂蚁,浓稠地洒在更远的地方。这味道香甜而浅淡不明,恍若盛放在玻璃制的罐子里,碎光浮沉如切片的彩虹。他在那时就明白它必将伴他一生梦萦。

 

 

 

       于是他坐在沙发上握住了那杯本该倾倒的茶,烫过猫舌的褐绿透明液体被倒流归位在杯里平静。他无意间对灵幻衣领包裹的后颈腺体的注视宛如人类察觉曙光;影山茂夫从此知道了他正确的未来的第二性别,经由他尚在发育的腺体,信息素会在他十八岁那年流遍他的血液。他该是一个Alpha。

 

       他被神偏爱着。

 

 

 

       这算是他漫长的暗恋的开始。

 

 

 

 

 

15.

 

       影山茂夫十五岁,未成年。

 

        他尚没有信息素,周围已分化成年人的信息素对他来讲就算能闻到,也只是气味,五花八门却从不香甜;他闻得见埋藏在抑制剂以下的气味,像个出了别的问题的嗅觉过于灵敏的人,走在人行道上从砖瓦中呼吸到整个世界,抽奖般五彩缤纷,像他除灵时超能力放肆的流动。

 

       灵幻新隆是例外,例外得理所当然。

 

 

       相谈所空气里总是充盈烟与茶混合的甜味——之于影山,是这两种根本不含甜味的味道中加了足量的糖浆。灵幻新隆戒了烟,信息素里仍有不呛人的极淡的烟草味,是他分化与生俱来。

 

 

        一年以前他忽然惊觉自己并非只是喜欢甜,相反,他几乎从不吃糖以及一切甜食。相谈所比家更让他眷恋,或者说灵幻新隆比任何人更能让他依赖,始于嗅觉。

 

       那天他汗水淋漓地从梦里惊醒,他在第一个梦里发现一条巨大的鲸鱼。他又发现第二个梦中碎裂的灯泡确实碎了,灯丝断成三截残破地掉在他的被子上。而梦中的另一个人下午刚刚见过,在电视屏幕里,在夕阳泼洒的长街,他的师父携着一身刻意淡薄的信息素,走到他旁边。

 

        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堂课,影山就被教会了,在爱慕者的嗅觉中,被爱慕者的信息素总是泛起更甜的味道。摄影器材悬浮起来造成放送事故,他作为罪魁祸首与拯救者,心知肚明,长年陪伴的引路人令他爱/欲满身。

 

        他喜欢自己的师父。

 

       一种天然的、出于本能的,不可违抗的执拗,让他认定,让灵幻新隆闻起来含带糖分。

 

 

 

        灵幻大师对外伪装成Beta,他常用定量的抑制剂,十足是工作者的常态。定时等量的抑制剂栅格化他的信息素,流动得按部就班,压灭本该有的生理需求。

 

        影山茂夫在第二年直截了当地拆穿过他,言明自己已经知道他是个Omega——这算是他幼稚的第一次试探。灵幻新隆只有一秒不到的愣怔,后搓搓他乌黑的头发接着脖颈那柔软的一茬,说,果然骗不过你。

 

        没有回应,没有变化,小自己十四岁的徒弟知道了自己的第二性别这件事对灵幻新隆来讲大概微不足道,大抵灵幻觉得这怀揣无穷大超能力的孩子对他未来单身与否的影响几乎为零。他仍然常用抑制剂,针剂每月推进他手臂内泛青的血管。

 

 

        他的手骨节均匀而分明,张开来刚好能托住满满欲/望。浅灰色西裤下更窄细的踝骨,一瞥之下白得像雄孔雀最细小的尾翎,浅薄不惊。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个认知,影山茂夫认识到:他先一步知道这个人是Omega。所以他看灵幻新隆的形象,就山呼海啸地往那被演绎得多/欲/多/情的第二性别上倾倒而去。

 

       他幼嫩的感官尚不能理解信息素的汹涌,却下意识的把灵幻新隆与芸芸众书中最被向往、幻想的那性别的剪影拼合在一起:诗歌里的母亲、爱神,白鸽和歌颂者;充满母性,生而为生育者与欲/望之身。

 

       师父会经受发/情的折磨。他满眼郁郁沉沉的黑,甸甸沉重的渴求本能萌芽横生,如同烟雾扑在灵幻新隆的喉结、肩背、腰身,无一不是他的目光。

 

       影山茂夫赤/忱相对他的欲/望,沉默相觑不发一语,任其生长。

 

 

        “我自己都感受不到我的信息素了,要真的能变成Beta倒更方便。我每次去领针剂,协会的阿姨们就用那种夸张的催促的眼神看我,劝我快点结婚……”

 

        灵幻把一整管药剂全部注射进自己身体,抽出针管驾轻就熟地拆开支棉签按上,嘴上不停,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地露出一截光洁后颈的弧度,延进洁白衣领,像被埋藏的食物。

 
         “哪有工夫……”

 

 

       最早的春樱结了苞,养分满满积累一冬,顶出一颗尚不能被观赏的骨朵。浅粉木讷过旧雪,枝柯间落灰蒙尘。

 

 

 

 

 

       这是第四年的早春。

 

       “师父。”

 

       “来了?龙套。”灵幻回过头,看到影山提着书包走进来。“占用你的时间抱歉了,马上就出发吧。”

 

        他站在窗外晚阳烘烤出的火红里,茶金发丝蓬松地在外面一层透光,嘴角上扬,眉尾舒展,几乎全身都被身负的光芒染就。

 

        影山茂夫点了点头,泛甜的信息素使他感到本能的愉悦,面上仍旧无波无澜。他今年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灵幻早已尽可能的减少委托他的时间让他专心于升学。但总有不可避免的情况发生:比如芹泽临时有事的现在,茂夫不得不被一通电话打来,他向来随叫随到、表面不显,乐在其中。

 

 

 

 

        因为吃鲷鱼烧烫到嘴而撞到后脑死去的低级灵一如既往的轻松地被影山茂夫除灭,这猫舌的师父在回去的路上一边讲着自己如何能够理解这位灵小姐,一边以肯定句询问徒弟对于一会去吃拉面的意见。

 

       答案存在争议的可能低微近零。灵幻在说话的间隙回头上下看了茂夫几遍,“你长高了,龙套。”

 

        “每年您都有这么说,师父。”影山茂夫答道,目不斜视。路过的花店将一簇玫瑰摆在外面,早春的寒凉里这人工培育的花依旧火红漂亮,低垂的晚暮替娇艳绽放的红盖上一层薄巾似的蓝色。

 

       他难得地停顿了一下。这给了灵幻好好打量的机会,试图抓住一周没见的徒弟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真的长高了——比往年多长了不少呢……!龙套再过两三年也要分化了啊,明明刚开始只有这么一点高。”他往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时间过得真快啊。”

 

       “嗯。”

 

       还是这样平淡的回应。

 

       影山在关乎于分化的话题上,根本不像一个尚在青春期的孩子。他确实也一直跟不上热点和潮流。中二未愈的初中生们最喜欢的话题中无外乎总有一个分化,晚来的激素与信息素会在十六岁开始逐渐影响少年人的外貌和身形。换句话来讲,十五岁是他们最后的幻想期,升上高中开始,身体变化与否就足够知会他们一些答案。

 

       灵幻手揣着兜,察觉到茂夫在关于分化这件事上过于寡言,或许归结于他会分化成Beta已经在亲朋间成为既定事实,“万众瞩目”。他眨眨眼,走路的步子都不自觉放慢了些,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纠结是否该开口。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影山茂夫突然站住了。他穿一身黑校服,面部有了些棱角,从后面看,像棵有点想要欣欣向荣的意思的花树苗。“师父。”

 

       他师父自然也跟着停了,“怎么了?”

 

 

       “我会分化成Alpha的,十八岁的时候。”

 

 

       听着太像赌气。灵幻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的动作顿住了一秒,随后他笑起来,左手毫无阻滞地继续抬起来拍了拍影山的肩膀。“现在还不是能下定论的时候哦。”他转到影山前面来,搭在他肩上的手跟着转了半圈没抬,却增加了些捏握的力度。灵幻目光严肃了一瞬:“龙套,听我说。无论你的第二性别是什么,你还是你……区别不会很大。你永远是我值得骄傲的徒弟。”

 

        他刚在心里吐槽盐中的生理课老师青少年分化心理引导有没有好好在做,就看见茂夫与他对视的神情。少年额前漆黑的碎发被风扫得动起来,露出一小截眉头,尚且是软得分明的面部轮廓被背后居民楼亮起不少的窗勾了圈影影绰绰的边。

 

 

 

       “我知道。”影山茂夫无比认真,一字一顿复述:“我会分化成Alpha的,师父。”

 

        他笃定;所以他不好奇,毫不期待,无需企盼。这笃定因由面前的Omega而起。

 

       这是他的第二次试探。第二颗花苞探出来,在枝头打颤。

 

 

        灵幻大师眉头一跳,差点被他的目光说服,感觉现在不是跟他争论这个的好时机。他手臂垂下来,接着往前走,甚至后知后觉地刚刚才觉得茂夫对着一个Omega认真地说自己会分化为Alpha这件事有点怪异,他真的几乎忘了自己的第二性别。他并没想太多,听到背后跟上的脚步,想着到底还是初三生。

 

 

 

 

        影山茂夫潜在水下,超能力包裹他的身体;气泡声几近消亡。他在这里无需呼吸,它也一样。

 

        他蜷起身子,放任自己成为光源,下落。

 

        一条宽阔的尾鳍从他身边划落下去,带动大片死水的涟纹。伴他下潜的庞然的海洋生物牵引水波,辽阔的弧度从影山茂夫身上泼过去,一分一毫无法撼动他的坠落。

 

         这是第八条鲸。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前面七条已沉了底。正等待着成为盛大的鲸落骨殖。

 

        影山茂夫的意识海洋中,生来就沉着七条毫无生息的鲸鱼,他无所觉察,仿佛人不会觉察自己背后皮肤上天生的痣。直到十四岁的那天梦里,这第八条鲸破水而出,汹涌海流带着他从此沉沦进死海深水。

 

        他的黑发如同这深海一样的颜色,被水流拨到他头顶,流动出细小的泡沫,被他琉璃似的灿烂力量包绕。他垂着眼睑想,他是在见证又一座岛的下沉。

 

        巨大的鲸与他一起沉垂,他在鲸面前渺小得像残燃的灯芯。

 

        他们往深海更深坠落。

 

 

 

17.

 

 

        骨骼的闷痛让影山茂夫不得不又一次在睡梦中睁开了眼。凌晨五点,他起了床,去晨跑。天空是黑色,在远方封了厚厚的边,城市被包裹在里面。

 

       早在一年以前,他开始变声。稍显细弱的以前的声音一去不返,里带着点青少年变声时期特有的粗砺沙哑,那时实在不能算好听,最近收了尾,变得低沉。

 

       猛烈的发育沙包似的砸中了影山。他住进私立高中宿舍的这两年,身形不管不顾一样只往高处拔,像抽条的柳,生长的骨痛剧烈得太难忽略。营养与锻炼跟不上拔高的速度,影山茂夫肉眼可见的高瘦单薄起来。他并没有多显眼,无数同龄人与他一样在经受这些,甚者一季一换更大码的校服。这是分化的前兆。

 

       他与灵幻很久没见了,就算彼此的GPS位置还是存在手机里。十四岁他发觉这不得见光的喜欢,再向前追溯竟是起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影山茂夫到底在青春期,他把这感情埋进水底,逃避的念头一旦骤起就不可遏止,一如他的暗恋。

 

        逃跑是可以的。是被允许的。影山茂夫过于明白他的成长需要师父,不可或缺到如同土壤之于树。他同样妄图继续隐瞒,他的情感从初生那天起就生长在水里。

 

       从小起过于恣意生长的感情终于陡生倒刺,几近病态。分别往后他再不会读气氛,也终于注意到师父再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第三次试探已经几近剖白,灵幻不可能听不懂——青春期赋予影山茂夫荷尔蒙的激荡让他发掘了近乎偏执的执拗本性。

 

       他偏执幻想灵幻没能理解,仍将那看作小孩子的无心之言。这样他的鲸就能继续下沉,永无上凫的可能。

 

 

 

       刻意疏远起效极快,海流都足够被熬干断线。生生像忘了一样。影山茂夫鲜少吃糖,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信息素的味道封存进罐子上锁。封闭式的高中生活百无聊赖,每个上午都和以前一样。

 

 

 

       他像以前一样,人缘尚可,成绩中折,身边都是可爱的人;学校和平,再不用他除灵。似乎什么都没变,除了他的身高,还有他面部变硬的棱角。

 

 

 

       影山茂夫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国中的校服也带进了高中,永远挂在窄柜里,再穿不下。圣诞前后空气都泛寒凉,他在下午的第一堂课过后回了一次宿舍,在校服里面加了一件高领黑毛衣。

 

       毛衣被翻出来,柜中挤挨。旧校服掉到了地上。下午的天光在云层后泛亮,给这套得见天日的衣服凸起的褶皱折痕勾得惨白发灰。影山茂夫居高临下看这套校服犹如看一层他蜕下的皮。

 

       他虹膜颤抖。他善于压抑,却快疯了。

 

       那衣服内竟还带着点久窒未销的灵幻的信息素,飘渺得不触即散,如同濒死的惊鸿。

 

        ——再没能逃过他第六感官的捕捉。任何隐瞒、欺瞒的自我、掩盖的本性、掩藏的欲望,全部在这一缕山雾一样的气味中魂归故里。

 

        他几乎腐朽,窜进鼻腔的烟茶仍然鲜甜。他眼前颤动着灵幻新隆饮茶时杯中下沉的液面,耳边回荡起他皮鞋碰地时鞋跟敲踏的足音。滑动的喉结与裸/露的脚踝成为碎片似的影子,成为他金色白色糅杂的甜美梦魇。

 

        影山茂夫干涸的思念续上水流,死水竟涨起潮,天空乌云浓浓滚动,沉眠的鲸骤然惊醒。

 

       它天然与沉垂的鲸群拥有同等的异样频率,发出茫然呼喊却从没得到过应答;沉底濒死的七条鲸鱼向来无声无息,却依然长存。它已是今非昔比的、扑动尾鳍足够掀开数十公顷海水的硕然造物。

 

       鲸重新开始下落。

 

       它原是影山茂夫虬结生长的、早已不能用简单的百分比来表述的爱慕之情。

 

 

 

        影山茂夫在穿上毛衣的这个下午,第一次给灵幻拨了电话过去。还没响起半声对面就接了,各自怀揣隐秘的期待,一声“师父”冲着迎面的“龙套”击撞去,四分五裂,像隔着手机屏薄薄一层饮尽交杯。

 

 

        “你变声了…”

 

        “——我喜欢你,师父。”

 

        脆弱的窗户纸刺啦一声豁开了一个口。

 

 

 

        “……我知道了。龙套。”

 

        而对面是一堵墙。

 

 

        “最近降温,多穿点衣服。”

 

 

        灵幻新隆在电话那头喉结滚动,却听见忙音。他坐在下午的相谈所里,忘了放下手机,身处同一城市,灰白的天光无所顾忌,照旧在身后扑他满头满背,像一层光鲜的灰尘。这嘟嘟的忙音在他耳边响了十数分钟,直到芹泽担心的声音将其冲破。

 

        他摇摇头,久久保持一个姿势的手腕酸麻,仍旧起身去看窗外,看长街尽头。

 

 

 

        两年前那天,影山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师父。”

 

        灵幻刚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身边已没有从前那样矮的影山身上,刚刚张了嘴,就听见徒弟接着说道:“师父,你知道吗?我一直闻得到信息素。……包括您的。”

 

        他愕然一惊,看着影山从他身旁走出去,回过头。

 

        “烟和茶混在一起,是很特别的味道。”

 

        花苞再次顶出来,这次它有些迫不及待,出生伊始就绽放了小半,连根折断、脱离枝桠,落到了灵幻的发间。

 

        夏季一天里最后的阳光被矮楼的轮廓对折,一半照着少年的脸,另一半将他的半身埋进阴影。他乌色的眼珠一如既往,从他们相遇那天起就深黑得看不清。灵幻大脑当机,一瞬间没能组织好语言,给了他转身走远的机会。影山的背影依旧显得单薄,已有了长得更高的势头。灵幻没来由地仿佛看到他脚底连着树根,每走远一步,都有一条根系从灵幻身上脱离。

 

        直到再看不清,天色已晚。灵幻新隆伫立在大片的影子里,才反应过来他的信息素味道确实是影山所说的那样:他真的太久没闻过自己的信息素了。愈来愈多的除灵委托使他忙碌到无法抽身,甚至真的觉得自己分化成哪一种第二性别都没有区别。

 

        他觉得自己像花树被连根拔起的土壤,仍保持着那树每一条根系的形状。

 

        树和土从来都互相改变,他不例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绞尽脑汁,只回想起热茶和章鱼丸。影山茂夫之于灵幻新隆三十一年漫长零散的记忆,是镜子最大的那块残片。

 

 

 

        自那天起,他们分别离去,各怀心绪。人气与知名度水涨船高,排得满满的时间表、长时间的奔波忙碌麻痹生理,但灵幻总能在睡梦里看见一个没有影山茂夫的世界。梦境干脆了当地告诉他,致使他灵幻新隆并非独身一人的人就是影山,他给师父带去朋友和事业上的成功,令他能以脚踏实地。

 

        梦里的他孤单落魄,相谈所砸了招牌。他没能在二十五岁那年遇见影山茂夫,自然没能取得生活如现实,也没能戒了烟。蜂拥的谩骂与响遍全国的指责把他埋进去,等到他们奔朝下一个新闻热点而去的时候,灵幻新隆已被彻底踏进泥土。

 

        这梦真实到他每次惊醒都满身疲惫,缓下好久才得以从那灰败梦境里脱身。孤独感重回他心里一隅,冷硬到疼起来泛酸。那世界晦暗着在他彻夜的梦中连轴播放,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就该这样生活。他向来自诩为人通达圆滑、处事成熟,到头来缺了这位弟子还是无依无靠。

 

        他早就开始失眠,后竟又在每半年的例行身体检查中查出一点信息素紊乱的先兆。

 

 

       当初那样的有关信息素的直言,暗示意味差一点就翻到明面。灵幻怎么能听不出里面含着其他的意思?他与人交道多年,药物从未松懈,面对这样一个早就知道了自己性别的少年的剖白,他竟没时间纠结尚未分化的影山如何闻得到自己的气味,大抵他觉得超能力者在信息素的感知上也与旁的不同;他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是他的青春期;如今也一样,他还在青春期里。灵幻差点忘了这件事,他眉头紧纠,却猝不及防感觉到了自己血液中渐渐活络起的信息素的热度。一通电话和几句徒弟变化后的声音,就足够引诱他长年受压抑到寡欲的信息素燥动,他苦笑翻找临时药品,仿佛面对一层四分五裂的窗户纸。

 

         身为年长者与师父,在他这极易敏感不安的年纪,面对徒弟极可能被与依赖和亲情混淆的感情,灵幻新隆更应该说别的话,而非真实。

 

        而非“我也是”。

 

        他像个突然被宝石砸中的行人,却千辛万苦去寻找这宝石的失主。

 

 

 

 

        从此以后,影山茂夫学会了关闭鼻底的感官,再闻不见哪个老师像山楂还是矢车菊。他笃信这一感官从十一岁那年往后就再无用处,生来就是为了那一瞬间的松动,让他闻到灵幻新隆。

 

 

 

        他透过窗户纸撞了一次南墙,颇有些头破血流,却决定不死不休。

 

 

 

 

 

 

18.

 

       于是,这又是一个意外。

 

        影山茂夫长得实在很高了。上一次相见还可以稍微俯视——现在灵幻完全需要抬起眼,才能看见他的脸了。他双眼被盖在额前碎刘海阴影下,略微显得阴沉;他脸上仍有从前的影子,但已不很柔软了,浓墨重彩、线条锋利,经由从不间断的锻炼,与他高却再不单薄的身材很是相称了。

 

       他已过了生日,已经十八岁,是个经由全套检验、白纸黑字证明过的Alpha。灵幻在心里讲过一声见鬼,却仍认为这是少年三年前无意间吐露出的偶然,再怎么说没有经过成人礼就还是小孩子。他此时心里更多在暂时性痛恨别的,比如芹泽、小酒窝、花泽,律还有其他的那些人,谁都好。

 

        居然分别、全部有自己的事情,无法前来,巧合得简直有神助力——并把高中毕业的影山茂夫一人一句,拎到了他旁边,来完成今天的委托。

 

        Alpha的信息素不经掩饰,有意无意地从身旁的徒弟身上散发出来,横陈着几乎像道风景。灵幻新隆缓缓地想,真甜,甜得他再也不想给热牛奶里加糖。

 

        这还是个听起来非常重要的委托。来自外市的年轻女子神色间带着几分凄惶,言说自己家老宅故去祖父的房间最近总是传出怪声,在找到灵幻之前请去的三位除灵者竟在探查后全都陷入昏迷,至今未醒,找上灵幻其实是已经走投无路。

 

        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委托,灵幻想,他本不应该接下的。但鬼使神差他点了头,于是现在他意外地领着他身边沉默的意外,刚下了电车,走在隔壁市他人生地不熟的街上。

 

        成年的影山茂夫有种气场,再不复以前的普通路人中学生形象,远远地看上去教人有种直觉上的危险感。他如从前一样跟在灵幻后面,什么都不多问,场景像四年前,人却高去从前太多了。这种微妙的物是人不非让在前头走的灵幻尤感精神分裂,几次三番想开口都卡在喉口,不知从哪开头。

 

        氛围很尴尬,尤其尴尬。一丁点不由分说的使命感劈头盖脸地砸在灵幻新隆的头顶,今天可能势必是把话说开的日子了。

 

        距离上一次那通话说得不明不白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灵幻实在摸不准影山对自己是什么心思了。他摸了摸鼻子,茂夫的味道却已经单方面地甜到他没法随心所欲地呼吸。

 

        然后他终于成功开了口,带着几不可察的鼻音,却是关于工作:“委托人小姐说是会在老宅那里等我们……这次可能会很危险,你要小心一点。”

 

         “在来时的电车上您已经说过一遍这些了,我会小心的,师父。”影山声音放低,回答无可挑剔,已经是影山茂夫此人能作出的标准回答了。灵幻接着想。啊,我已经说过一遍了吗。还是我在期待什么别的回答?

 

        牛奶啊,他被浓烈的甜味浸泡得糊里糊涂,他想。很适合。

 

 

  委托人小姐果然已经在老宅等候着了。她眼睑下是一层妆盖不住的青黑,之前请来的灵能力者离奇昏迷这件事已经在本地传开了,想必很是不好过。


       “祖父曾是一位天体物理学家。”这位Beta小姐姓黑川,她把二人请进了屋。“但据我父亲说,祖父在中年一次旅行回来之后突然辞去了原本的工作,转而闭门不出,钻研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宗教与神学……就像有什么打破了他原本的世界观一样,有一段时间意识也很迷乱,差点被强制送去精神病院。”


  黑川小姐在有点窄小的客厅简单地沏了两杯茶,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投在祖父屋子的方向。“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是一位和蔼的老人。祖母早逝,祖父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久,在他离世之后这座房子也没有变卖……怪声是雇佣一周来打扫一次的清洁工发现的,据她描述,像是用石子慢慢地敲门。”


       “他并没有向我传输什么有关于宗教与信仰的思想,我童年的记忆里,祖父总是一个人坐在外面看天空,好像在等,或者期待什么东西到来。父亲说他对于神的狂热也仅仅持续了两三年,后来祖父就平静了下来,但终身没有回到原本的研究岗位上去。”


       “关于那些,祖父只对我说过一句:‘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人类研究的。’”


  灵幻听她娓娓讲述,一边感觉这老宅内的奇诡氛围实在是有些浓重。灯泡应该很久没有更换过了,就算客厅的灯全部打开也并没有很亮,他抓着茶杯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影山一眼;这才发现影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在看他。这一眼仿佛一个首肯,影山在黑川小姐有一点欲言又止的停顿里开口:“这里确实有很浓厚的灵的气息,但没有恶意。”

 

  随即,灵幻看到黑川小姐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会在这里的灵,除了祖父应该也不会是其他人了。”

 

       “您能感受到他没有恶意吗?太好了……毕竟出了那样的使人昏迷不醒的事,我也没办法完全相信祖父没有成为恶灵,更别说让你们相信。如果祖父投胎或者成佛的话,昏迷的灵能力者也会醒来对吗?”

 

       “拜托了……其实我真的不想让祖父的灵被除掉,他也从没有伤害过我或是钟点工,但先前过来的那三位都说事态很严重。但他是那么好的一位……祖父真的不是恶灵,对不对?”她声音带上了急切和一些颤抖,紧抓着茶几边缘的手指用力得泛起青白。

 

  影山摇摇头:“可能只是一些过大的执念,导致灵魂留了下来。还不到恶灵的地步。”

 

  他经过变声的声音每一段发音都敲在灵幻的耳膜上,逐字逐句有如穿石的滴水。从踏进这间老宅房门的那一刻起就有种道不明的情绪包裹着灵幻,他以为今天穿得有点多,所以喝着茶都有些口干;他把杯子放下:“好,那我们现在就进去看看吧——可以吧,龙套?”

 

  年轻的Alpha点点头,跟着自己久别的师父起了身,盛夏他穿得比较随便,短袖下伸出一截仍旧白但有了肌肉线条的手臂。他眉头被掩盖在额头碎发下,至于教人看不清他大部分的情绪,他像个什么习性本该活在阴影里的生物,被灵幻拿进阳光下晒到长大。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内拉着窗帘,门口借着外面的廊灯,依稀可见之前被请来的三位除灵者新叠着旧的有些凌乱的脚印。黑川小姐没有跟着上来,以防万一还是让她留在了楼下的客厅中。

 

  屋内的陈设很显然地有些年头。各种类型的书籍与石头标本陈列在柜子上,书桌上各种笔记纸张叠放整齐分装成册。而那散发出气息的灵的人形,正以夺目的色彩坐在书桌前的靠椅中,让人无可忽视,却感受不到一点危险,甚至深沉平和。

 

  灵幻看到这位,应该可以称呼为黑川先生的灵时,胸口没来由地一阵憋闷。他想这真是奇怪,旋即先开了口:“你就是黑川小姐的祖父吧?”

 

  他甚至看到这以色彩组成的灵点了点头,起身向着他们慢慢走了两步,涌动的轮廓稍微平静下来,显出一个个子并不高的老年人的身形,五官依稀可见。

 

       影山的手抬起来,有些戒备。灵幻突然有种感觉,他以直觉感受到这位老人的灵与其他的灵都不一样,就算他毫无灵力,他也能感觉到组成黑川先生的那色彩是一种其余的未知的介质,浓稠、深厚,让他联想到宇宙。

 

       怪异的悸动。

 

 

       “是的。”模糊的人形灵体点了点头,声音像是从深水下透出来;组成躯体的几千种颜色以一种奇妙的频率律动。“请不要担心,我只是个无法了却夙愿的老家伙,没有恶意。”

 

       他苍老的声音渺远飘忽。

 

       “你们没有一开始就对我出手,所以我也不会攻击你们。”

 

       灵体顿了顿,“在看到你们的时候,我的夙愿已经达成了。”

 

 

       “什……”

 

 

       “在那之前,我知道,你们一定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想要对对方说。……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死后无法离去,其实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他迷蒙不清的色彩描摹的双眼里竟看得清悲恸与彻悟。

 

 

       “神啊……”

 

 

 

       老人的脚底突然在瞬息之间向四方爆发出绚烂的、星云一样的光彩,像是熔化了老屋、老宅,在一方空间中仿若无限绵延下去,将灵幻和影山完完整整地包围。

 

       纷杂的噪声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呈现一种不可理喻的美妙。另一种不可说的观感骤然被灌输进脑海,他们被重压钉在原地。

 

 

       灵幻新隆猛然感受到一种重合。

 

       他如坠梦境、如坠再无影山茂夫的冰冷地窖。明丽色彩中泛黑泛灰的另一部分扑将上来紧紧纠缠,把他的灵魂拉拽往另一个时空。

 

       “你是……”

 

       他在他对面看到另一个透明的人影。

 

       金发。三十二岁。仿佛镜中人相觑,慢慢走近。

 

 

       他在这拉拽的力量中发觉了另一个灵幻新隆,来不及震惊就动荡着重合他身,他在心里打了整整三年的腹稿此时竟明晰得倒背如流,仿佛影山再对他说一次喜欢就能完整说出口来拒绝。

 

       这个灵幻新隆很坚定,比起不知如何引导龙套感情的我来,他是个更好的导师。灵幻想着,他无力抵抗,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脱离他的掌控;拉扯中他的灵魂几乎撕裂。

 

       等等。灵幻想,不会吧——他想让我们说什么?

 

       另一个我在等……他在等什么?他在等龙套说出什么?!

 

       他根本没法分神思考这未知的彩色到底是何物,就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色彩的洪流里被冲得离影山茂夫极远,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幻新隆的意识让他回过头。

 

       他看到两个长大的影山茂夫。

 

 

       影山茂夫瞳孔收缩,却动弹不得。绮丽的光彩毫无阻滞地穿透他厚密的灵力屏障,一种发自天然的无可违抗的感觉骤升起来,从进了这老宅开始就莫名其妙上涌、堵在心口的一些情绪被斑斓色彩推挤,继续向上,脱口将出。

 

       黑发的另一个身影站在斜后方,静默伫立,脚下是无限的浓稠流动。

 

       他们都在凝视灵幻新隆。

 

       超脱常识的涌动颜色有如幻境,将他们间半米的距离无限拉长,光斑落在彼此周围,他的师父回过头、也看向他。

 

       他发觉了、另一个影山茂夫从背后,终于被颜色的水流冲撞到他身上,合二为一。巨大的胀痛瞬间倾覆了他的感官,他惊觉这另一个影山竟痛苦得仿佛身处炼狱。

 

       剧烈的爱意在他身体里连并灵魂都被挤压,一种不知是对另一个自己的本能,还是对于这庞然情感的了解让他察觉,这个影山茂夫在十六岁、十七岁,甚至往后一生都没能开口说出他对师父的感情,哪怕一句一字。

 

       他在其他的时空痛苦万分,最终安附于他身,借同等自我的口想对灵幻新隆说出什么。

 

 

       他透过两个自我的虹膜,重又看到了十一岁那年流动着的细小的山岚;在灵幻新隆身上,雾气在光中生辉泛亮,灵幻在铺展开的空间之外遥遥回看他,目光里的不可思议令人心悸。

 

       师父身上也有两个师父,他想,与我一样,大概都来自于另一个时空。晃动的灵幻新隆的虚影在他的轮廓边际像是隔着水幕。他痛得想要躬身挤压心脏,却舍不得移开眼睛。

 

       鲸鱼从万米之深的死水下厉声哀嚎,颤动每一寸水域,方圆千万里只有气泡破裂,沙沙作响,空无一物。

 

       他向往那山间的雾如鲸向海,如同黑夜的旅人看到曙光。庞大的蓝鲸带着他下落,俯视、平视,仰视,影山茂夫回到那个下午。他想起烈火般的云和晚阳,想起烟叶,茶叶与白砂糖,想起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过早降临的第二性别气息。

 

       影山茂夫一瞬间捕捉到什么。

 

 

       “师父。”

 

       他黑发鼓荡,声音颤抖,仿佛在第一个音节脱口时就心知肚明会有的是怎样的回音。

 

       花苞长了满树,盘踞每一道枝桠,每一颗都重逾千斤,使枝头向下再沉垂一点,几近倾塌。

 

       “我爱你。”

 

 

       啊,是了。灵幻新隆仅剩的自我意识痛苦地想,约莫他是在等着这句话吧。

 

 

       他一霎时懂了,被干脆打翻的三十二年构筑的世界观形同泡影,奔流直下;那不可说的观感来自于更高位的掌控者即神明:黑川老人的那句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不是说给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影山茂夫和灵幻新隆听的。时间壁垒在流动色彩介质的影响下坍塌,重合在他们身上的另外的自我借由被附加在黑川老人身上的力量,在他们仍能面对交谈的这个时候,把一生都没能说出口的话交还彼此。

 

       龙套说出来的话,大概是两个自我的感情叠交过后说出的肺腑之言吧。

 

       他同样也会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我确实想要对他说的。就算与本意相去甚远,这是我灵幻新隆作为他的师父,必须对他说的——他明白吗?

 

       他听见重合于身的另一个灵幻开了口;他在心里无声呼喊,却不能诉诸之言语。

 

 

       “龙套,你还年轻,你的世界太小了。”

 

 

       影山茂夫当然听到了这引导性的,坚定的拒绝。

 

 

       他迟来得几乎缺席的青春期的情绪一朝潮涌,数值滚动,伴随信息素与粼漓的灵力重叠,向往一个峰值而去。

 

 

       “你对我的感情……是错误的。你要正视你自己。有无数种爱情以外的感情,容易混淆、与你理解的爱情不同。”

 

   

       “…不能因为我是你第一个……闻到的Omega,就错认为你爱我,龙套。”

 

 

       他经由这些年,第一次在错对里几乎溺身。就好像他对师父的感情来得理所当然,再无旁鹜,他幼时没机会区别这是雏鸟眷恋还是一见钟情,就放任这爱欲生长成了另一条庞然的鲸。

    

       他越是在压抑里摔打他的欲望,他的欲念本身就越反向增长。这是影山茂夫此生唯一不敢放任的感情,早已超越千万个百分之百。他就这样忍受煎熬,拒绝释放,寻求以自己其余的负面情绪的爆发来磨灭,挫下这骨血里爱欲化鲸尾鳍上的零星油皮,甚至毫发无损。

 

 

       “冷静一点。听我说。你会再遇到…闻到一个、有甜味的,优秀的与你同龄的Omega,而不是我……茂夫。我只是个意外,是你错误的雏鸟情节,忘了我的,…信息素吧。”

    

       那孤独的第八条鲸面对同类几近尸骸的七条身体,摆动庞大得无边无际的身躯,谧声长鸣。

 

 

 

 

       他忘了去理解师父在前面声音的颤抖,忘了理解他巧舌如簧今日却屡屡磕绊。

 

 

       色彩潮水般褪去,重归黑川老人模糊的身体。他背负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夙愿被满足,连最后的话语都没留下半句,就化作一道光芒归于天际。洪流消失的地方,一块细小的碎石掉在了地上,掉在跪坐原地、五官埋没于阴影、满头黑发扬起的影山茂夫身前,掉在他与灵幻新隆中间。

 

       医院病房里三位离奇昏迷的除灵者同时睁开眼睛。乌云滚滚密集,云层摩擦击打响雷与闪电,盛夏的暴雨适时落下一滴——紧接着千千万万纷扬洒落,雨幕蓦然倾下。

 

       他们二人身上来自另一时空的灵魂同时消散,撕扯感消失的刹那灵幻几乎晕倒,却仍强撑巨大不适去看徒弟的情况。

 

       但其实已经不需要看了;他感受到地板在颤抖,从影山双腿向外圈圈扩散轻微裂痕;窗帘与玻璃以外大雨瓢泼,影山茂夫难以自控的浩荡灵力波及数十公里以外,引发了轻度地震与雷雨。

 

       毕竟他才对影山说出了那样的拒绝。

 

       [198%]

 

       数值在三位数以上滚动,开始出现乱码,颤动、颤抖,乱作一团。

 

       [305%]

 

       楼下的黑川小姐焦急的声音响起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灵幻新隆在屋内远远对她做手势,点头又摇头,请她先离开;他目光坚定。

 

       [441%]

 

       对不起啊,龙套。灵幻想,另一个我也很爱另一个你。他们——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才需要被引导到这个时空,来说上一段话。还好我们之间仍不到那个地步。

 

       [487%]

 

       灾害级的震动让房梁上的灰尘扑啦啦落了一地,屋内黑川老人收藏陈列的石头标本一齐横七竖八地晃动。灵幻新隆一瞥之下,却无可抑制地被掉落地上的那碎石吸引。碎石片中仿佛闪动着无法描述的绮丽光彩,他心下了然,心说这才是那不可说的神明引导想他们真正接触到的东西。一种直觉让他确认,石片里包含的东西至关重要,甚至能为他解惑答疑。

 

       很显然,这残片在寻找他们两个人。

 

 

       一只向来干燥的手盖在了影山紧紧握拳的手上,他汹涌的灵力仍然不对这个人设防。

 

       影山茂夫正被千万痛苦咀嚼,他强行撕开一条缝隙的眼前花花绿绿全是上漫的噪点;他透过层层包裹在眼前的纷乱鼓荡的光亮灵力,看到一片茶金色突兀出现。那遥远又近的带着甜蜜的气息,不容置喙地熔化他的感官。

 

       师父?

 

 

 

 

       [500%]

 

       “龙套。”

 

 

 

 

 

 

       “茂夫。”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灵幻新隆一瞬间仿佛听得到鲸鱼无声嘶鸣。

 

 

       被灵幻握在掌心的毫不起眼的碎石片接触到影山茂夫的皮肤,骤然散发出一轮耀眼的恒星似的光芒,将两个人全部笼罩进去。

 

 

 

       神的双眼缓缓睁开。

 

       这是一块被祂触碰过的星球的残片,崩落成陨石偶然掉落在了地球的土壤中,里面记录着神微不足道的一点偏爱。

 

       这本是不该被你们触及的视野。他们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缓缓地说。但时空已成定局,所以被窥视到一点边角也无妨——这本身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影山茂夫。

 

 

 

       神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是在那只白猫被虐杀之后。瘦弱的男孩身上满是被殴打出的淤青血痕,无助地抱着那只猫冰冷的尸体,他那么普通地被欺凌,作踏脚石,无能为力。神怎么能看不到呢?那之后,男孩拿起了刀,但刀尖对着自己。他身上还有牛奶的味道,发丝被这泼上去的液体黏连着发硬了,校服袖子下纵横交错全是未愈的刀痕,与衣料黏合在一起。

 

       神难得地叹了气;这叹息落了地。化为三十年后的一场台风,少年最后分化成Beta,孤独一生,庸碌而亡。

 

 

       就如同觉得路边流浪的猫可怜一样,过路的人类第二天给它带去了一袋羊奶。

 

 

       祂第一次把浅桐从他的人生中推开,让冷面的教师和蔼了一点。影山茂夫的第二生不善言辞,没有结婚,依旧平凡一如路人。

 

       祂第二次给了这个男孩一个温暖的家庭和一个弟弟;从天桥上走过的冷漠的男孩儿改姓影山,轮廓从此与他的哥哥相像。少年此生磕绊不多,得以感受冷暖。

 

       祂第三次给了他一些朋友,一些可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不在乎他如何普通、如何形同路人。他此生在别人生活中的参与度依旧很低,依旧沉默寡言,但眼里已有了亮光。

 

 

 

       人类看着舔舐羊奶的猫,突然觉得这还不够。这猫本该很漂亮,耳朵要立起来,皮毛不该如此凌乱,腿脚不该这样细弱,它本可以活成更好的样子。

 

 

 

       于是祂第四次让这个男孩儿分化成了Alpha。十六岁他开始变高抽条,十八岁他轰然感受到了汹涌的信息素。影山茂夫在十八岁以后稍微优秀了起来,感情与信息素仍不外露,一生有些精彩,晚年安度。

 

       神突然理解了。祂想:就让你的感情成为力量罢。

 

       祂第五次给了他超能力,祂拨动一片星云,散碎的陨石奔朝银河系而去。影山茂夫堪称平凡的前五场人生彻底在这第六场变了样子,他身边尽是亲和的人,强大的力量的余裕让他能感受到世界之大。他遇到了更多人,习惯压制的感情顺理成章成为他超能力的来源,但他不很顺遂了,因着这过于庞大的力量出生起的介入,平静生活的裂缝越来越大,他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却没有人教他如何要控制自己。他这一生却有朋友因为误会与忌惮离他而去了;他仍旧一直没有伴侣。

 

       神站在云端上方、宇宙之外,突然想要低垂下去听这六生的少年的心声。祂目睹影山茂夫的自信自卑如同观察潮汐。神想:好罢,那么给你一个老师、一个爱你的人。

 

       祂第六次给了他灵幻新隆。一个本该在人生中失意的人,本该一次次埋没于网络的口诛笔伐——他是一只完美与影山茂夫互补的气球,能以在最适时的时候出现;能以与影山茂夫捆在一起。气球吊着这块石头,上不及云端,下不着深渊。他们悬空,平静地浮游,互相憧憬、弥补和理解,裂痕每每刚刚出现就被抹平。神想:可以了。

 

       但神看到两个产生爱意的人头也不回地错过。影山茂夫直到分化后才发觉这感情是爱恋;这时灵幻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退出了。

 

       他缄默消化喜欢上了小自己十四岁的徒弟这件事,并做出了一个引路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他抽身,退出,等待因他而暴动的信息素平歇;他想影山茂夫如此年轻强大,他该找个……不,他会有个更好的伴侣而非灵幻新隆。

 

       结果他们此生心里装尽对方,却都选择孤独。

 

 

       神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那深水中的鲸群。它们已在影山茂夫的七场人生中成为庞然大物,一生都潜藏死水,面对宇宙和虚无发出无人能懂的寂寥长鸣。

 

       它们是影山茂夫无处可去的爱意的化物。

 

       它们在哭泣。

 

       神垂下头,躯体中浸泡茫茫星尘。祂端详那粒渺远的启明星,像人类于海雾中凝视灯塔。神的心声无悲无喜:最后再给你这个罢。

 

       祂第七次给了他一个感官,藏在鼻底,等待他推开相谈所窄矮的门。

 

 

       影山茂夫正在经历他的第八场人生。

 

       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一见钟情?

 

       只不过是人类终被发觉的欲/求失能复得的本性。

 

 

       陨石的碎片跨越一轮,终于落地。

 

       光芒散落,被黑川老人无意间得到的碎石终于找到它该找的人,化为灰烬。

 

 

       神的视野极宽阔,装得下万千无边无际的时空。这被神触碰过的碎石里承载种种于祂来讲只不过是茫茫云烟中微乎其微的一隅,走遍七轮人生的二百余年,于神来讲不过是一霎一眼,像掠过电影胶片。

 

       大地停止晃动,少年翻乱的黑发服帖地归顺回原位。

 

       震颤停歇,雨仍旧不停。影山茂夫略微垂着头,双眼睁开,深色虹膜重重叠叠,倒映进茶金发丝下另一双眼睛里去。

 

 

 

 

       天平有几不可察的偏倾。他被神偏爱太深,至于眼中的光闪烁起来竟像天穹,像漫天星幕倾斜与晦涩难懂的灿烂光谱;又像虚无:宇宙本身源于虚无。影山茂夫双眼中贯穿着宇宙,黑烬烬的,是一颗恒星坍缩的过程。又浅薄地在上头结了一层冰。

 

       此时那冰化了,流下来。灵幻新隆由下往上看进他双眼去,看到星系的某条璀璨悬臂,那里流浪进了太多的光。

 

 

 

       算了。灵幻新隆想,去他的,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装了。

 

       他平静地吸一口气,怀中拥抱进了影山茂夫那仍颤抖的、哭泣的身体,他鼻息贴近Alpha后颈腺体,仿佛沉进液态奶糖,又像水溅进高温油锅,他几乎是放任全身的信息素脱离药物管控一瞬间沸腾。而后唇齿相贴。

 

       伴他三年之久的梦境从此寸寸崩裂,化为年轮的余烬。齿轮啮合不再受外力旋动,轧轧缓行,时空被驱入修改多次的轨迹,开始周而复始地永转。

 

 

       平静的海面上偶然漂来一艘船。船上的旅人历经千途跋涉,同样风尘仆仆。

 

       那鲸心甘情愿地钻进船上金发的旅者的手底,成为一片巨大的、长存的潜影。

 

 

 

       烟茶与牛奶味相抵,温柔的捕捉,青涩的擭夺,柔软美好的造物在灼热呼吸之间纠缠,滴落进的咸苦泪水被热烈交换痴绵味觉触觉,几近沉湎。

 

       丰甜的牛奶味将灵幻新隆包裹。他脸颊染上红色,多年被药物囚禁的欲/求在Alpha信息素影响下瞬间烧上眼眶;他在呼吸急促的交/吻之间仓促而含混地说了一句:“真甜。”

    “牛奶。”
   
 

 

 

 

       影山茂夫身负的感情从此多了一个平静而永恒的100%。


 

       灵幻新隆在他对面,在树后面遥遥朝他笑,那笑弧里含着的光柔软而亮。他折下满满一枝,花瓣落他满头,永生不谢。



 

      END.

 
 

可以不看的后记+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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